沈荃事略

穆里尼奥 · 发表于 2012-3-27 00:17

喜欢沈从文的人，大抵读过他的《湘西行记》、《湘西》等一系列散文集。
文字简隽，乡土而画面感十足，书卷展开，湘西风土人情与弥漫的乡愁，好不惹人“伏卷而不释手”。
曾独立发行的短篇小说集《虎雏》与《湘西行记》里沈从文多次提到文中“我”——即沈从文本人——的在军队任职的“六弟”。这六弟深谙人情，对于沈从文的书生意气和自己俊美弁从虎雏（按：根据《湘西散记》中“虎雏再遇记”一篇记录，虎雏本名为“祖送”，姓氏不详）与生俱来的野性了解得通透，又练达世故，说出许多令作者亦无从反驳的话语来。比如，针对作者欲将自己弁从“虎雏”留在上海就学以成就事业时，“六弟”说道，“六年毕业，你们看来很短，是不是？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，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，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。若是军人，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。六年的时间，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，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，还得熟人来介绍，到书铺去当校对，资格还发生问题。可是在我们那边，你知道六年的时间，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？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，一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营连长。两件事比较起来，相差得可太远了。生长在上海，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，做一点小小事情，慢慢的向上爬去，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，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，把生活举起，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，儿子在大学毕业，就又到洋行去做事，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，不作官，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，自然也还有人。但是你若没有依傍，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？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，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？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，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，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，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；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，你意思选择什么？”
在理想主义冲昏头脑的作家终于还是强留下“虎雏”后，“六弟”又在信里诚恳地写道——
“……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。你莫同我争执，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，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。我知道你的脾气，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，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，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。
可是我明白，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，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，由于你的教育，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。
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，永远无从实现的。你可以影响一些人，使一些人信仰你，服从你，这个我并不否认的。
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。你同他在一处，在他是不相宜的，在你也极不相宜。我这时说这个话时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，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，他跟了我两年，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。他最好还是回来，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，这小子顶好的气运，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，他才有用处，才有希望。”
由此，“六弟”业已表达出在当时那个纷乱年代时，“虎雏”们的去处。
带着对这六弟的敬畏，我费尽心力，觅得了一点点他的材料。
原来“六弟”名荃（或曰岳荃，因与沈从文同字辈，沈从文原名沈岳焕），黄浦四期毕业生，淞沪会战时与同学宫慧民、杨杰（非滇系白族同名之杨杰）等携手奋战。沈荃当时任新编一二八师麾下一团长，奉命率部镇守奉化，“嘉善血战”中不幸中弹受伤，危及性命，旋被撤下火线。伤愈后，沈荃——这时候我们该称之为将军了——将军继续参与抗战，南昌保卫战、宜昌争夺战、长沙会战中都留下了他的身影。抗战结束后，沈荃将军被升为中将军衔，任职于国防部，旋退伍回到家乡凤凰闲居。有过“内战我当然不打。”的话语留世。这样一位英雄，于1951年镇反时，被以“特务”、“反革命”的罪名枪杀于辰溪。据当地人回忆，受刑前，将军把自己的灰军毯铺好，无奈地说，“没想到你们这么干……”随后手指自己脑门，“往这里打吧。”
几声枪响，散了一缕英魂。
也不知忠心耿耿跟着他们兄弟的副爷“虎雏”，到哪里去了？眼见故长蒙冤，他会不会效龙云飞的后尘，啸聚到山峦叠印的山中，去发出几声怒号？
沈从文次子，便得名“虎雏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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